从何时起,我们已不再是孩子?
从何时起,我们不愿再面对镜中的自己?
从何时起,我们看到路中央的漂亮石子,竟会粗鲁地一脚踢飞,而不是小心翼翼拾起,宝贝一样地藏进衣兜?
从何时起,我们不再相信童话、梦想、爱情或是奇迹?
……
据说,在盛产钻石的南非,草原上的咖啡屋是当地人最爱消磨时光的去处,坐在屋中喝咖啡时,常常会看到成群结队的长颈鹿从窗外狂奔而过,蹄下践踏着的,是闪闪发亮的钻石。
差一点就相信了小说中关于钻石的传言,可当读到崔自默先生题为《钻石之门》系列画作之后,我立刻便将前者抛弃了,如痴如醉地沉迷于宣纸上墨色勾勒出的璀璨的“钻石”:它们如同散落在儿童游戏场里精光透彻的玻璃弹珠,拼凑出依稀而温暖的旧时甜梦;亦如一个个奇幻的心理学万花筒,千变万化,破解着人类心灵的密码。这些纸上的钻石,远比书中“践踏钻石”的细节更精彩也更有意味。
崔自默笔下的《钻石之门》,有一种遗世之美。“钻石”魔方般在眼前旋转着:不可思议的前世,变幻莫测的今生,难以想象的未来。一颗颗虚拟的“钻石”,开启出一扇扇方便“法门”;你心中有什么,走进其中就会寻找到什么。——
心急如焚者,入得门中所见即火,千万簇剑光火影,无始无终;心止如水者,入得门中所见即水,左右上下,一片空明,安安静静。
贪财者走进这“钻石之门”,只看到一颗硕大的钻石,光华无比,全是财富,却找不到出去的“门”。好权者看到的,全是层层登高的“门”,冷门、热门、明门、暗门、旁门。
女人走进这“钻石之门”,看到了爱情、婚姻,用“钻戒”维系着“姻缘”;一颗更大的钻石,足以为之付出一生的青春岁月。男人入得这“门”,看到的则是美女美色,红玫瑰、白玫瑰、大家闺秀、小家碧玉,无限风情全部隐藏在这一扇扇门后。
“我执”者看到的则完全是自己,“钻石之门”里映照出的每一个身影,全是“我”;除了“我”还是“我”,天地间横亘着一个“我”。“法执”者发现的,则是虚妄的“法”,此处彼处、彼时此时,真真假假。
这“钻石之门”如同棋之段、书之品,将千万双眼睛和万千颗心灵精密地“切割”开,等级分明。
笔墨为文之极也,是随性的,亦是审慎的。“钻石”矗立在那里,似乎唾手可得,却又遥不可及。所有这些“门”,都允许任何人进入,但一如人的心门,不是每个人都能随意敞开。
在这重重无尽的门里,影子也许是真实,真实也许是影子。它坚实而又虚幻,主观而又客观。
我问崔先生:“钻石之门”的真相何在?先生沉静无言,目光深邃,宛如那画面上的影象,蕴藏着无限玄机。
观照之下,一切平等,无穷无尽,所谓真相只不过由云化雨,或雾或霜,或雪或汽。每个人心中都有属于自己的答案,这大概是崔先生《钻石之门》所要揭示的“真相”吧。
对与错,善与恶,美与丑,这些对立存在么?“存在”与“不存在”的概念,又怎么区分呢。
人心退却,天心涌起。
“泯灭”了笔墨线条的中国画,恰如未及张弦却也流响千载的陶元亮之无弦琴,梵高笔下迟迟绽放的向日葵……《钻石之门》在不经意之间,营造出一种宗教般的神秘氛围:不确定的观察视角,有序无序的线条,仪式感颇强的构图,传统笔墨结合后现代思维模式构建出一个个奇谲特异的空间。
门里门外,皆为美,美有种种的相对与分别,正如钻石折射的光。先秦《乐记》中,将具有美好品质者分为几种:宽而静、柔而正者宜《颂》;广大而静、疏达而信者宜歌《小雅》;正直清廉而谦者宜歌《风》;肆直而慈爱者宜歌《商》;温良而能断者宜歌《齐》。同样具有美好的品质,却适宜歌不同风格的诗。可见,分别是相对的,风格也是相对的。
“‘相对’和‘分别’,也只是概念、是名,也应该放下,然后用心去体会本质、本性,实相、实在。体会和思相的过程,都是存在。所思即所得,也不必去刻意地分辨。”崔先生这么说。
这使我忽然想到了歌德的名言:“弃绝中道,坚定地活在整体、全部和美中。”我觉得,无论以往的歌德还是今天的崔自默,高明所在即是没有落入艺术狂热所引发的激进和偏见之中,而崔先生对美的理解则更为超脱,无所谓“绝对”与“相对”。崔先生说:“主观即客观,精神即物质”,继而补充道,“这么说或许会认为唐突,其实是大集合小集合的概念:主观即客观的一种,精神即物质的一种。”“大美不言”,这种“大美”,是客观的存在,超越普通和简单的认知。《美为秩序说》——在崔先生眼里,这种“无分别”之美,却全然是科学和理性,是自然是秩序。
“我想,我画”——只是一个创作过程,崔自默先生的“艺术实现主义”、“过程画派”,在《钻石之门》系列里,得到体现。他通过画笔,“示现”(实现)心思的过程和瞬间。瞬间即永恒,一颗颗不可毁坏的“钻石”诞生了。
“真正的艺术家,为自己和真正的知音而创作。奈何知音难求,求又何益?”崔先生感叹。
《钻石之门》系列,是崔自默的梦。中国文化与梦的关系甚大:孔子之梦、庄周之梦、屈原之梦、李白之梦、汤显祖之梦、曹雪芹之梦。西方人也善梦,尼采曾经说:“如果你寻求的是安逸,那么你就相信;如果你渴望的是真理,那么你就探索。”可见梦乃是因为有所思有所虑,有所担当有所牵挂。
《世说新语》中王子猷在山阴雪夜酌酒,咏招隐之诗而忽忆戴安道,乘兴而行,兴尽而返,有曰“何必见戴”。今天的崔自默,画《钻石之门》系列时,想必也是乘兴而作、兴尽而止,个中三昧,大概只有他自己知道。玄默自处,高士之风也!
人的知音,乃是自己。“钻石”是造物者生,而不是为了“谄媚”人。一味探究习以为常的“意义”,难免陷入功利主义。
自然的“钻石”是脆弱的,但在人的心里,因为它透彻、真纯,所以被赋予了菩提智慧之光,拥有永远不可毁坏的金刚般若。
有一天,我们终于省悟了,小心翼翼地拾起“钻石”,无比爱惜地擦拭它,珍藏在贴身的衣袋之中。此时,我们心怀无限的清凉与暖意,如少年般青涩与顽皮,昨日甜梦蜂蝶般蹁跹飘来……
己丑小寒于京西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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